R.A.B

04 Jul.

《凤凰劫》小说

继续搬运一些陈年老物。

这是我在高三时写的、第一篇完结的科幻小说。2011年投稿并发表于《蝌蚪五线谱》,获第二届科联奖征文比赛二等奖。

第一次尝试写小说,借力和借鉴较多......小说里的核心点子是从《更高更妙的物理》来的,高中搞物理竞赛的懂(笑


 

这是无垠的时空平面上,某时与某地的交集。

厄尔斯星沿着它的命运在虚空中寂寞的滑行着。这是一颗孤星。但如果此时有人发现了它,会发觉不能按传统天文学的归类法,把它定义为类地行星,类木行星或冰行星。它的皮肤——薄薄的一层外壳,散发着暗红色的辉光,上面交织着明黄色的网纹,那是液态金属的江河;高纬度地区则结着铁黑色的凝痂,整个星球看上去好像一滴从冶炼炉里滴下的铁珠。事实上,它就是一滴熔铁。除了因热辐射损失能量而凝固的表皮,它的星幔、星核里,都是咆哮着翻滚着的白炽的铁镍。无疑这是一个生命的地狱。但其上竟然还可以找到文明的迹象:如果有路过者,他可以从太空看到,在北极的一隅,沉睡着厄尔斯人顶礼膜拜的一个庞然大物。他们管他叫“遗址”。

在那里,莫尔兹——一个梦者——从他的睡梦中醒来。

这次的梦非比寻常。

莫尔兹愣愣地想着,身子仍吊挂在墙壁上,沉浸在梦境中不可自拔。一个全新的回溯,全新的!他不知道厄尔斯的“梦者”已有多少年没回溯过新的场景了,但他知道,无论长老会的老头子们怎么看,他的这个片段都将引起轩然大波。

尤其,在现在这个时候。

莫尔兹欠了欠身子,松开一直牢牢吸在壁上的磁力吸盘,点燃了束流环。在他腹中,一圈冷蓝色的高温离子气高速旋转起来,光芒透过半透明的腹膜,把周围的黑暗化开。借着厄尔斯星上的天然磁涡流,他驱动自己漂浮起来,五条触手小心调整着周身电流的分布,像老练的水手牵着风帆的缆绳般,让安培力驱动自己缓缓飘向“遗址”高高的黑色墙壁边缘的大豁口。这是“遗址”唯一的出入口,外边,可以看到紫色天幕上红色恒星的半张脸,以及底下沸腾喧嚣不息的暗红色的熔铁的海洋。

他并非不想把梦继续下去。离长老会召开还有五天的时间,他至少还可以回溯两个片段,只不过在连续工作了三天之后,他的能量是在不够了。

莫尔兹轻巧地降落在豁口边,把虹吸管伸向热浪涌动的海面。吸管上的半导体传来一阵满足的快感,温差发电产生的能量正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空空如也的胃中。

在饱餐之时,他又细细地把刚才的梦回忆了一遍。

 

1

 

地球。

三根铬银色的支持臂从夏威夷以南的太平洋的万顷碧波中巍然拔起,直冲五十米高,仿佛一只三指的巨手,将指尖的“希望”号擎在半空。梭形的“希望”号本来是黑色的,但它此时覆盖着一层防尘膜,有着和一旁的刀形立柱一样的漂亮的光泽银色。它变形地映着蓝天和天边缱绻的云霭,与其下的漂浮基座、发射塔架一起构成一个简洁有力的符号,充满着后科技时代的冷峻与和自然的柔和相对立的、棱角分明的几何体的锋芒。

徐冰仰望着它,想:这是一个向天空伸出的挥舞着的拳头,还是徒劳地想抓住一根稻草的溺水者的手?

她心里不禁泛上了一层哲学式的悲壮。

“欢迎来到‘地球基点’。”直升机机坪上,冯渊向央视“现场”栏目的记者徐冰问候道,“您真走运,要是您的直升机晚半小时出发,恐怕现在就像你的那些同行们一样被太阳风暴拖在檀香山了。”

“是啊,他们中还有CNN和BBC的资深主播,只不过这次抢到独家新闻的只有我们。”徐冰笑道,末了又加上一句:“如果发射不因太阳风暴而延期的话。”

“这倒不会。”冯渊说,“潜地船和空天飞机不同,它对空间电磁环境的要求没那么苛刻。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叶思云教授,相信您一定认识她吧?”

“那当然,叶教授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名人了。”徐冰和刚从“希望”号上下来的叶思云握手,后者披着一套男式的黑风衣,戴着安全帽,但她在海风中飘扬的长发和美丽的双眸依然动人,“只是我没想到叶教授这么年轻。”

“哪里,哪里。”叶思云笑了笑,但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转头对冯渊说:“渊,刚才李工带我到警戒线里‘近距离接触’了一下,你要不要带徐女士也转一圈?”

冯渊看看表:“反正时间还早,如果不忙着做节目的话,我就带您参观一下‘希望’号这艘不载人的‘诺亚方舟’吧。”

作为记者的敏锐让徐冰立刻从两人的相互称呼中捕捉到他们微妙的关系。她对这种花边新闻并不感冒,但也不禁产生了一丝好奇。一个上穷碧落,一个下探黄泉,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呢?

不过这些念头很快就被扔在了一边。现在占据她全部视野的,是那个悬在发射塔上的30米长的庞然大物。

 

“真难以想象,在离发射不到一天的时候,您作为‘方舟’工程的总工程师竟然还有闲心陪一个记者散步。”徐冰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采访冯渊了,所以交谈比较随意。

“哦,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当然,严格来说我算是半个有效载荷任务组的成员,但我的使命已经在一个月前结束了。当‘希望’号被架上发射塔后,该忙活的就是发射组、火工组的小伙子们,我只能‘听天由命’。”冯渊不无自嘲地说,“徐冰,听说你去过‘暗星’工厂?”

“对,在那里我做过一期亚简并材料工业与地层探险的特别报道,所以待会儿访谈时您尽管专业地讲,我们的栏目组可是做了一番功课的。”徐冰边走边说,两人很快来到发射塔的正下方,仰望着被支持臂均分为三等份的蓝天。中间的“希望”号像个巨大的钟乳石般悬垂下来,尖端是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洞口里有一个银色的尖锥,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徐冰望着那个尖锥,问冯渊:“这就是主喷灯吗?”

“这是船首防护罩。”冯渊解说道,“和船壳一样,它也是由亚简并材料制成的,不过在发射时这个防护罩会被抛掉,然后主喷灯才会点燃。”

“听说您曾在暗星工厂工作过?”

“对,我的专业是亚简并材料应用,因为这层外壳的关系,才开始参与‘方舟’计划。”冯渊说。这时三人来到了“希望”号首端对准的发射通道旁。他倚在一圈粗大异常的圆环形护栏上,望着底下深蓝的海水,陷入了回忆,“我还记得第一次目标材料合成成功的场景。启动按钮按下后,几百台兆瓦级激光器同时点燃,以最大功率在靶材上聚焦。那个篮球大小的球体顿时在比核爆中心还高的温度中爆发成一个小太阳,上亿度的高温等离子射流向四面八方喷出,反作用力将靶材猛烈地向心压缩;爆炸后,反应腔里只剩一颗纳米尺度的超高密度的黑色微晶……”

参观的时间到了,“希望”号即将加注反物质燃料。这是发射前最危险的时刻,但似乎没人有撤离的打算。警戒线外的李工焦急地向冯渊挥手示意,冯渊点点头,问徐冰:

“采访安排在什么时候?”

徐冰瞥了眼作为背景的发射塔架,塔臂顶端刷成黑黄警告色的大功率电磁起重机正把重达500吨的“希望”号缓缓放低,船首探入发射通道中;顶层平台上有一群麻点般的人影,火工组正检查燃料和冷却剂的加注,液氦引发的白雾像纱巾般围在发射塔的脖子上……

“就现在吧。”徐冰回答。

 

【知者回溯资料节选:亚简并材料工业简介】

从18世纪开始,人类经历了共4.5次工业革命:第一次的动力是蒸汽机与煤矿工业,第二次是内燃机与石油工业,第三次是计算机与信息工业。21世纪60年代,发生了一次被称为“三点五次工业革命”的简并态材料工业。最后是22世纪伊始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以“细胞机械”为基础的生物机械化制造业。

简并工业的基础是人工简并态物质的制造。简并态是一种高密度的物质形态,其主要成因是泡利不相容原理:不允许不同组成粒子占据同一量子态。因此,减少体积就会迫使粒子进入高能态,从而产生巨大的简并力。在茫茫宇宙中,简并态是普遍存在的。质量小于1.4倍太阳质量的恒星将演化成高密、高温、高压的白矮星,它就是由简并态物质组成的。

它的发现非常偶然。2056年,中国工程院院士高阳在可控核聚变的惯性约束实验中发现的黑色微晶就是一种初级简并态物质,后来,可控核聚变普及后,核电站的激光聚焦反应炉遍布世界,简并态物质就可作为副产物大规模地获得。但它的应用并不广泛,最成功的例子,是“简并态热烧蚀材料”。

这种材料的发明人是冯渊。它的原理很简单:由于简并态物质具有极高的密度、硬度和极强的简并力,这种材料表面每个粒子的热运动几乎被卡死,也就是说,外界的热量要传递进入简并态物质,必须消耗巨量的能量克服原子核间强大的简并力,所以它的热导率几乎为零。这样的特性,令冯渊发现了它作为宇宙飞船返回舱的热烧蚀材料的巨大潜能。然而它的缺点也不可否认:巨大的质量。为节约燃料而“寸克寸金”的飞船,是绝不可能让这种重担上身的。

尽管在宇航上的应用失败,但它终究找到了用武之地,那就是“地层探险”。

慑于高热,人类从未深入地层,去一探地球难敞的心扉。但由简并材料制成的潜地船却提供了这种可能。试制成功后,地层探险发展迅猛:在2080年,第一艘无人潜地船发射成功;2083年,无人潜地船首次穿越莫霍界面;2095年,潜地船到达古登堡界面;2108年,第一艘载人潜地船“希望”号整装待发。

由于简并材料仅仅应用于地层探险活动,在对人类生活的变革上还远不如此后发明的“细胞机械”。所以,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作“第三点五次工业革命”。然而在太阳浩劫到来后,在“方舟”工程中,被小觑的简并材料工业,终发挥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作用。

 

在一段简短的背景资料介绍片段后,全世界几乎所有的电视屏幕上都播放着“现场”栏目在地球基点的实况画面。

采访采用专家座谈形式。在发射塔宽敞的顶层平台上,摆了几把普通的竹椅。受访者除了冯渊、叶思云外,还有“暗星”公司的技术顾问柯林斯。这个三十多岁的白种人是“细胞机械”专家,负责潜地船的建造工程。从某种程度上说,人类文明的延续与否就掌握在他们手上。

“观众朋友们,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地球基点’站。它由上世纪的BP石油公司的钻井平台临时改建而来,原来的高塔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折刀式的发射支持臂,顶端即是整装待发的‘希望’号。它的正下方有一个直径三十米的发射孔道,通过它,‘希望’号的舰首直指前方五千米深的海水,以及其下三千千米厚的坚硬的地层……”

海风灌满了话筒,徐冰要拉开嗓门才能换来音频师OK的手势,但她很满意由此营造出的现场感。接着她转向坐在一旁的冯渊:“冯总,离发射只有三小时了,您现在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其实没什么,很平静,好像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剩下的就交给发射组那帮小伙子了。”

“冯总,‘希望’号的无人化设计是您最先支持的,您为什么要设计一艘无人的诺亚方舟?”

“嗯,很多人都在追问这个。在这里我再次官方地声明一遍:人类存在一个种群繁衍阈值,仅靠一艘船的载人,最多10人吧,是不可能维持繁衍传代的。载人,没有任何意义。”

“那人类是不是会因此灭绝呢?”

“当然不会!‘希望’号载有1万个从全球人类精子库和卵子库中提取重组而来的受精卵,并携带有全套抚养教育系统,飞船计算机中储存有人类全部的科学文化成果,足够将他们培养成我这样的工程师;船上还载有‘暗星’公司的‘细胞机械’,必要时,孩子们可以借此重建人类的农业和工业。”

“说到细胞机械系统,在地球上,恐怕没人比柯林斯先生更熟悉它了。”徐冰把话筒传给柯林斯,“柯林斯先生,能不能简要地介绍一下‘细胞机械’是什么?”

柯林斯说:“细胞机械其实是一种纳米机器人,它有着和人体细胞一样复杂的结构,能自行生长繁殖,靠空间中的微波辐射获取能量。如果将‘遗传物质’编码,可以按蓝图生长出各种各样的物件——我们坐的竹椅就是它的产物,如果你有留意,会发现它上面一个竹节都没有。当然它也能生产大家伙。只要车间里有微波照射,金属坯料从一端吃进去,一周左右就可以取出成型的零部件。‘希望’号就是这样生产出来的。”

“您认为在太阳成为红巨星后的恶劣环境里,这些细胞机械能使用吗?”

“可以,它们本质上就是一种硅基生命嘛,五百多度的气温可谓是相当宜人。”

徐冰点点头,转向冯渊:“那么冯总,您对‘方舟’工程的成败又怎样的估计?”

“那得看所谓的造化了。不过信心也好,绝望也好,我们总归还有希望。请相信特别联大的决定是正确的,在此我也以个人身份恳求大家:不要骚乱,留在家里,留在亲人身边,度过末日前最美好的时光。”

“谢谢冯总。其实人类文明的传承并不在于肉体,而在于文化的生生不息,这或许能帮我们看得开一些。”徐冰带着职业式的笑容,一边把话筒递给另一边坐着的叶思云:“我们再听一下叶教授的看法。叶教授,作为亚稳态太阳模型的构建者,您对‘方舟’工程有多大可能成功?”

叶思云点点头:“。。。。。这一切的理论基础都建立在亚稳态太阳模型的成立上。萧伯叶莫桑公式可以接近精确地预测太阳的一切活动,甚至包括上世纪束手无策的磁暴和耀斑现象。但这个模型的数学形式隐隐预示着主序星稳态的形成远不仅是原先认为的聚变-引力平衡那么简单。在氦富集接近临界阈值时,它转化为亚稳态形式,而这必须牵涉到目前尚未完成的量子引力论……”

“那这是不是预示着,目前对‘氦闪’的预言存在着不确定性?太阳膨胀可能最终不会终止在金星轨道,而会吞噬地球?”

“是的。如果这样,地球不仅会被剥去外壳,连‘希望’号的地核避难所都不会剩下。而这一切,都取决于萧莫公式中的一个待定的解——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太阳的底线在哪里。”

“但毕竟,正如冯总所说,我们还有希望。”徐冰转向镜头真诚地说。

镜头转向中天夺目的太阳——那是人类最后的盛夏。

 

当晚,发射倒计时35分钟。

冯渊等人早已从地球基点后撤到主控船上。每到这个时候,冯渊都会显示出总工程师良好的心理素质。他在有效载荷任务组的控制区转了两圈,落实了一下各部门的工作,说了些鼓励的话,依此检视了他们负责的数据曲线……

“只有一毫米厚?”

冯渊蓦地一惊,回头,看见叶思云正俯身盯着屏幕。

“如果没记错,希望号的简并热烧蚀材料是四级凝聚态夸克,一毫米厚……应该不能抵抗很强的剪切应力吧。”

冯渊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能从温层图线上看出隔热层厚度,不是专家就是疯子……当然他得承认,她是个例外。

“如果地幔物质情况符合均质分层模型,传统的那种,是不会有超过阈值的剪切流的。”他解释道,同时安慰自己。

“但是,渊,冗余度真的太少了。”

冯渊点点头,示意叶思云:“我们出去说话,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叶思云的话引起了他的不安,特别是那一次失败。最初的一次无人实验,冯渊记得,是在吐鲁番盆地的一个沙坳中。缩比例试验船从发射塔上释放,主喷灯向地层喷射出锥形发散的反质子流,一切瞬间都笼罩在核爆般的白炽中;几分钟后,发射塔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泓翻腾的血色岩浆湖,以及潜地船穿过地层带起的轰轰的震动,震得他好像过电一般,浑身麻酥酥地。但仅一周后,潜地船遭遇一次突发的构造地震,在地质板块的相互错动中被拦腰截断,再也没能从回收场的地面中钻出来。冯渊知道用于隔热和机械支持的简并材料用量不足,但囿于那白矮星般恐怖的密度,他最终没给潜地船增加一层冗余外壳。潜地船90%的质量都在外壳,早已不堪重负了。

隐隐的不安盘旋不去,他好容易才回过神来。

这时倒计时刚走到20分钟,冯渊已没什么事了。于是,他在指挥中心外靠海的船舷边找了个远离熟人的地方,和叶思云一起,肩并肩地对着面前凌晨墨蓝的海天。沉默了片刻,他问叶思云:“我听说还有一个‘逆天’计划,是独立于方舟委员会运行的,有这回事吗?”

叶思云有些惊讶:“是,不过早就停了,我们搞不到足够的反物质燃料。”

冯渊点点头:“我了解。你们要的燃料,我会想办法弄到。现在在这个混乱时期,管制也松多了。”

“真的?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我知道。我看过你们的初步方案,说实话,的确很疯狂。但你们物理学家毕竟站得高,看得远,在这个节骨眼上,逆天而动,说不定真的能拯救世界。”

叶思云沉吟了一会儿,说:“但愿吧……不过,无论是公众还是特别联大,肯定都不会接受这个计划。”

“的确。其实如果你的计划失败,不就是把毁灭提前了几年嘛,我相信大家还是有这种豁达的。”冯渊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冯渊忽然从兜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戒指,捉起叶思云的手,轻轻将戒指给她戴上,“思云,如果成功的话,我们……”

“如果?”叶思云淡淡一笑,没有推辞,发梢在凉爽的海风中飘动。

冯渊报以一笑,没有回答。

指挥中心里传来十秒倒数的口令声。“发射”命令发出后,潜地船从发射架上释放,笔直地坠入水中。当它到达五千米深的海底时,主喷灯打开烧蚀岩层。高热引发的巨量蒸汽汹涌上升,鼓起一个硕大的白花花的水包,喷出海面,海水轰轰落下,好像一场小型的山崩。冯渊知道,发射地点是精心选择的:夏威夷地处太平洋板块中央,处于“地慢热柱”之上。“地慢热住”所在之地岩层相对较稳定,地壳也较薄,是潜地船的天然通道,相对来说安全系数是很高的。

但是,冯渊苦笑着想,叶思云的“逆天”计划,恐怕是一点安全系数都没有吧。

 

世界末日就像一个越变越冷的笑话,末日中的人好像树上簇簇的叶子。恐惧由一片传给另一片,悄无声息,忽然整棵树剧烈地颤抖,并没有风的迹象。

一切还真是从一个笑话开始的。叶思云在加州理工读博时,用从NASA深空探测网络上盗出的数据做成了她的第一个亚稳态太阳模型,发现太阳已进入不稳定的主序偏离区,比预期的快了近30亿年。于是她拿着计算结果找到了导师。导师一看标题,便放声大笑道:“叶,你的博士论文就这一篇吧!” 但取笑过后,浏览一遍,他眉毛鼻子就挤到了一块;他请来了量子引力论权威福克斯教授,又找NASA的熟人调来绝对精准的数据,三人呆在一台雷诺小型机机房里捣鼓了一星期,末了,走到加州理工那座漂亮的圆顶礼堂前,倒在草坪上放声大哭。

许多人打电话质疑。除了歇斯底里的家庭主妇,也有冷静的学者。上千艘无人探测器被投入太阳,无数数据表明氢燃料完全足够太阳燃烧几十亿年,不少人纷纷抱住这根救命稻草:恒星,这个万有引力和热核聚变达成的“共识”,这个宇宙中处处可见的自发现象,怎么会忽然崩溃呢?

天文观测无情地粉碎了人们的侥幸。事实上宇宙中这样“早夭”的年轻恒星并不罕有,只不过机制尚不清楚。

很多厄运,都不必弄清楚为什么。

叶思云倒是对此提出了一种可能的解释:就像一栋砖房搭得太高时,一阵微风就能使其倒掉,太阳的死亡不是能量式的,而是熵式的。这种稳态的破坏是由于日核中某些微观尺度的扰动被混沌系统放大,最终导致雪崩式的解体。探测器测得的太阳辐射急剧增强也应证了她关于氦闪的预言。

“就像一个事业有成的中年人突发心肌梗塞。”叶思云解释道。

死亡的太阳将发生一系列被称为“氦闪”的爆炸。这一系列的爆炸是逐步进行的,期间可能间隔数百年,但第一次冲击——氢聚变转为氦聚变的历史性时刻——将释放出大量额外能量,把太阳的气态外层吹涨,直到金星轨道,辐射暴可以把地球的外壳像糖衣一样溶化蒸发,残存的部分,或许只有铁镍地核,将在距太阳表面不到1天文单位的地方苟延残喘。

外星移民吗?流浪地球吗?科幻只是科幻罢了,上帝终于抛弃了他的子民,任他们的太阳化为异世界的伯利恒星空中的晨星一闪。

然而在这时,叶思云抛出了一个有史以来最疯狂的解决方案。

2

“莫茨,莫茨!嗨,你终于醒了!”

莫尔兹吓了一跳,回忆被打断了。一阵滴滴嘟嘟的快活的电波传来,只见尼古拉——莫尔兹最好的朋友——从空中轻盈地降落。

“旅行回来,又有什么让你这么开心,专门跑到‘遗址’来找我?”莫尔兹半是开心半是担忧,“要是长老们知道一个‘行者’跑到这里,他们会把你扔进荒之海的!”

“唉,这就是‘行者’的命啊。”尼古拉自嘲道,“不过莫茨,不管你信不信,这趟旅行,我有了一个颠覆性的大发现!”

“难道说你发现了荒之海发热的原因?”莫尔兹问。

“三言两语难讲清楚,莫茨。”尼古拉回答。

荒之海发热无疑是目前厄尔斯人面临着的最大危机。只要伸出两只触手测量一下电势差就可以感到,无论是在熔铁海洋还是在空气中,强大的电流在不安地涌动,被电离的氢气吹出的离子风绕着整个行星不停地环流。电流热效应使荒之海急剧变热,他甚至怀疑,连星幔、星核中,都运行着贯穿整个行星的大涡流。漂浮在荒之海上的金属板块正渐渐消融,厄尔斯人的领地正因此一点点缩小。

“我建立了一个厄尔斯星系的新天文模型,准备到长老会上发表。不过莫茨,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可以先跟你讲个大概。”尼古拉说。

“这得从我们星系的天文结构讲起。”

 

厄尔斯星的天空永远是黑的,但它的太阳永远不落。

这不是北极的白夜。但居住在厄尔斯星阳半球的居民,终年都生活在一轮赭红色恒星的有气无力的光辉下。和大多数红矮星一样,朱庇萨顿,这红如薄纸的恒星丝毫不能带给厄尔斯星光明和温暖,甚至连周遭的星光都无法遮蔽。厄尔斯星一面始终向阳固然奇怪,但令人不解的是恒星的运动方式:每一年,朱庇萨顿都从天顶运行到接近地平线,然后回到天顶,来来回回,一年一度地坐着单调机械的往复振动。而在北极地区阳半球和夜半球的交接带上,常在“遗址”中呆着的莫尔兹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一年出现一次的红日。它偶尔从地平线上露出半个脸,慢慢减速到静止,很快又加速落下去,好像一个周期为一年的硕大无比的弹簧振子。夜半球则终年不见天日,除了行者,没有厄尔斯人去那儿:那是荒之海中诺依曼虫的天下。

红矮星并非厄尔斯人的“太阳”。行星上真正的光源,来自天之痕。

天之痕的蓝光只有在阳半球才能看得到。它横贯天穹,仿佛一道凝固的蓝白色电光剖开宇宙,和同样划过天幕的淡淡的星环交错,夹66度角,在厄尔斯星的天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叉。依据曾飞到高空进行观测的“行者”的描述,“知者”中的天文学家把天之痕划分成三部分:正中狭窄、边界明显、白炽得如灯丝般耀眼的是“谷心”,向两极延伸、拉长的散发蓝光的裂痕是“谷口”,最边缘的飘忽不定、边界模糊、向四周发散的紫色光雾称为“逸散带”。

赤道上的居民直接对着炽白刺目的谷心。为了削弱辐射,那里的厄尔斯人皮肤都是全反射的镜面;越靠两极,光辐射越弱,光色偏向蓝紫,厄尔斯人的肤色也随之加深。而在北极的地平线上,只能看到逸散带飘忽的紫色玄光。

至于夜半球,在那里看不到朱庇萨顿,也看不到天之痕,但黑暗的条件为天文观测提供了良好条件。行者们只要在眼膜上生成一层薄薄的干涉层滤去来自荒之海的暗红色光就可以观察天空。但厄尔斯星上看不到星星。所以除了朱庇萨顿外,厄尔斯人并不知道有别的星星存在。他们看到的,只是漫天流动的绛紫色辉光。

在那里,宇宙肆意展示着它的费解与神秘。

 

【知者回忆资料:厄尔斯星的天文理论】

依据行者观测到的天文现象,自厄尔斯星的文明史开始后,各种各样的宇宙模型被提了出来。

裂谷宇宙模型。它认为,天之痕是宇宙之穹顶上的裂缝,宇宙之外是无穷无尽的熔铁海洋,天之痕的光芒是高温液态铁的发光,宇宙中的星体都是从这个裂缝中滴落的铁珠。并且由于宇宙中无处不在的磁场(该理论认为磁场是空间的一种基本性质),这些铁珠都感应出了电流,堆积起电荷。由于电流间的相互引力,星体彼此靠近;由于同种电荷间的斥力,星体彼此远离。朱庇萨顿这滴大铁珠和厄尔斯星这滴小铁珠就在这种来回振动中不断地下落。此外,“逸散带”被解释为被高温蒸发的宇宙外壳,这些紫色的气体被泻下的铁流拖入宇宙,形成了紫色的天空。

该模型成功地解释了所有天象,但遇到了物理学和哲学上的难题。厄尔斯科学家马顿的最新成果——万有引力定律表明,若宇宙之外是无穷的熔铁,他们应该要在彼此的引力下坍缩到一起。哲学上的谬误则是:如果星体都在不断跌落,那它将跌落到哪里?如果存在铁流,那应该有更多的“铁珠”,那它们在哪里?

平行板模型。该理论认为,宇宙是两片无限大的黑色带电平行板所夹的长方体空间,星球在电场力的作用下来回振动,天之痕则是两板间露出的“一线天”形状的宇宙之外的光芒。这个理论不否认宇宙之外的更大的宇宙,它甚至认为厄尔斯星系所在的这两个平行板只是更大宇宙中的一个小部分,但没有任何说服力。

星摆模型。这个理论只适用于解释朱庇萨顿的奇怪振动。该理论的导出者是厄尔斯星力学最前沿成果——单摆简谐振动的发现人。他注意到单摆振动的规律与朱庇萨顿振动的规律完全一样。并且,他注意到如果单摆不在一个竖直面内摆动,而是稍稍掺杂了一点圆锥摆的成分,就会发生“进动”。而行者观测显示,朱庇萨顿恰恰也发生着一模一样的进动!于是它认为朱庇萨顿是一个巨大的带电钟摆,这个钟摆来回摆动,激起电磁场,在厄尔斯星的荒之海中感应出电流。这个理论解释的现象很单一,但由于极其精确的数学描述,它赢得了大批信徒,有人甚至因为朱庇萨顿振动的轨迹始终和天之痕垂直,就把天之痕看做宇宙钟摆的摆线。

星渊模型。这是所有模型中最不祥的一个。它认为天之痕是宇宙的边缘,那里是燃烧着蓝色火焰的高温的炼狱;而宇宙就像一张紫色桌布,厄尔斯星是摆在桌布上的苹果,被桌布拖着落向深渊。然而这个理论并非无中生有。行者观测到,每年天之痕的长度都会增长一点,谷心亮度都会增加一点,这恰恰是厄尔斯星不断接近炼狱的最好证明。况且,最近的荒之海发热危机也可以借此解释。

 

“说到底,你只是把天象倒嚼着说了一遍嘛。你的理论呢?”莫尔兹问。

“哦,关键内容我到长老会上才会说。下一个裂谷蚀快要到了,那将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尼古拉挥手作别,“莫茨,继续你的好梦吧。我们长老会上见!”

莫尔兹知道,裂谷蚀是指朱庇萨顿通过天之痕的时刻,一年两次。第一次被称为“跨越蚀”,因为朱庇萨顿遮蔽了天之痕的辉光,好像从裂谷上跳了过去;第二次被称为“泅渡蚀”,因为朱庇萨顿大部分都淹没在辉光里,好像在潜泳过河。一年一度的长老会都在泅渡蚀发生时召开。但今年格外不同:朱庇萨顿即将通过谷心,这在厄尔斯人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莫尔兹望着尼古拉飞远了,便又缩回“遗址”的黑暗里,渐渐沉入下一轮的回溯中。

 

3

 

“希望”号发射三个月后,潜地船平安越过最危险的莫霍界面,深入三百千米深的软流层中,在相对安全的停泊轨道上缓慢航行。测控任务松弛下来,冯渊也终于有机会请了一天假,送叶思云和徐冰来到美国航天中心卡纳维拉尔角。这里,她们将踏上“逆天”的旅程。

其实搭乘古老的空天飞机是一个无奈之举。短短三个月内,太阳辐射比去年同期增强了20%,并且频段峰值渐渐偏向灾难性的紫外光区。就在卡纳维拉尔角的干涸的沼泽地里,冯渊看见了不少全身溃烂的佛罗里达短吻鳄的尸体。近地大气中的电离层电流也急剧增强,暴烈的太阳风暴扫荡着太空,全球五个太空电梯导轨被熔断了三根,剩下的两个也宣布无限期停止运营。眼下,也只有皮实的空天飞机能带她们到“凤凰”号飞船了。

“逆天”计划依然处于半保密状态。特别联大以微弱票数优势秘密通过了该计划,但随即对全球公众封锁了消息。本应该一无所知的徐冰跟着冯渊,真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得到许可后,她跟上级请了半个月假,跟着叶思云前往“凤凰”号。于是,她又抢到了独家新闻。

除了叶思云和徐冰,同行的还有十几个不同国籍的天体物理学家、材料学家和宇航工程师。他们都穿着清一色的光泽白色舱内航天服,戴着墨镜,以抵挡强烈的阳光。冯渊目送他们登上阶梯,忽然注意到,机长的衣服上颇有个性地画着一幅漫画:那是一个奔跑着的原始人,肌肉如泰山般雄健,头仰着,伸出右手去捉天边的太阳。

“是夸父吗?”徐冰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的。除了这件,我还给冯总送了件精卫填海的,给叶教授送了件女娲补天的。哈,你们中国人还真是有逆天的传统。”

“无论如何,他死了。”冯渊说,“虽然留下了一片邓林。”

“既然我们已身处悲剧之中,悲哀就显得没有必要了。”叶思云淡然地说,“逆天计划中,我们以魔鬼钳制魔鬼,以恒星的力量遏制恒星,以单薄的理论迎战疯狂的宇宙,失败不足为奇。如果留下了一片邓林……那该有多好。”

时间不经意间变得粘稠起来。冯渊甚至希望,它能永远粘住她的脚步。但他最终只郑重地点点头:“不管多小,总是希望……诸位保重吧,如果弄砸了,冯某人8分32秒后赶来和诸位会合。”

冯渊一直目送着叶思云消失在舱门之后。

冗长的起飞检查结束后,空天飞机的脉冲爆震发动机打起了激越的节拍。它在跑道上滑行加速,轻盈地告别大地冲向未卜的前途,而冯渊一直伫立在那里,仰望着飞机尾喷在蓝天上留下的一串长长的省略号般的尾迹,恍然间,觉得自己翻开了人类这本书戛然而止却意犹未尽的尾声。

叶思云的话徘徊不去。直到一个月后,他才悟出了她的深意。

手机忽然响了。冯渊很讶异于那束飘渺的电波竟能在太阳风暴中幸存。它赶忙接听电话:

“喂,我是冯渊。”

“冯总,我是小李,您还在休假吗?”

“是的,在肯尼迪机场。”

“不好意思冯总,请您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赶回地球基点!”李工焦虑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将冯渊毫不留情地泡开,“潜地船出事了!”

冯渊好像“咯噔”吞了颗石头在肚里,世界晃晃悠悠地旋转起来。

 

冯渊到达地球基点时已是凌晨一点。海涛汹涌,天却还没黑,群星璀璨的投枪华丽地在天幕舞动——极光。一片片光幔、光晕疯狂地涌动,仿佛法厄同驾着阿波罗的太阳车驰骋天际,将世界化为灿烂的火海。

在低纬度的夏威夷产生如此规模的极光!

脚一沾地,冯渊立刻赶往任务支持区。不出所料,里面乱得像个集市,工程师们一打一打地围着堆满图纸的桌子争吵着,还有不少人蹲在椅子上,一边愁眉苦脸地盯着屏幕,一边大嚼幸运花生米。冯渊瞥了一眼地上堆积如山的披萨饼盒和幸运花生米包装袋,他知道在诸事顺利的情况下大家是不会在控制大厅吃幸运花生米的,由此可见险情有多严重了。

“什么情况?”冯渊问李工,后者正戴着全息手套摆弄着“希望”号的三维模型。

李工回答道:“潜地船不慎驶入了一条我们从未发现的高速地幔上升流,与太平洋板块下部的D2下垂岩瘤相撞,导致II舱的磁流体涡轮损坏。”

“具体位置?”

李工把漂浮在空气中的潜地船的全息投影换了个角度,让冯渊看见破损舱的管路细节。“希望”号整体呈梭形,是内筒-外筒结构,内筒包裹着驾驶舱、货仓和发动机舱,外筒与内筒间有一个间隙,主喷灯烧蚀的岩浆从这个间隙流过,被磁流体涡轮加速,从尾部喷出,赋予潜地船推力。现在它撞上了一个从板块底部垂下的石钟乳似的岩瘤(当然这个岩瘤足有数十公里之长),外壳被尖锐的橄榄-榴辉石撞出一个凹痕,附在内壳上的磁流体涡轮因此被严重损坏。

冯渊摇摇头:“失去了磁流体涡轮,它连动都动不了。看来只有启动应急预案了。”

李工说:“对,必须派‘备份船’下去维修才能解决问题。”

“但我们必须确定下去的人选。”冯渊皱眉道,“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啊。”

 

半小时后,冯渊和“方舟”工程各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为此开了个会。

但事情的进展大大超乎冯渊的预料。本来,这个很有可能成为一个人唯一幸存机会的任务,在冯渊看来,应该是个抢手的香饽饽。但会议开了一小时,人选仍定不下来——

没人愿意下去。

“有效载荷任务工厂、‘暗星’公司都有不少熟练的工人,派一个下去就好了。”有人说。

“不行,这个任务事关重大,况且周边地质情况尚不明朗,必须要派一个了解希望号、懂维修的地学专家下去。”

“哈,这种人上哪里找?”

“即使找到了,他也会不愿意到那个生不如死的鬼地方去……”

冯渊看着众人乱哄哄地争吵,忽然明白了:的确,乘潜地船躲入地幔是唯一的生存机会,但关键是没有人愿意到那个毁灭后的世界去。冯渊能想象到,那里已经没有了蓝天,红色的巨日炙烤大地,到处沸腾着岩浆,维修员孤身一人躲在窄小黑暗的舱室里,直到自然死亡……

“我去。”冯渊忽然大声宣布,会议室里霎时安静了。

“冯总……您何必这样为难自己呢?”有人打破沉默。

“我完全符合你们刚才所说的条件:刚毕业时,我就在暗星工厂的维修车间做事,身体条件应该也符合宇航员的选拔标准吧。”冯渊说。“况且我是总负责人,我也有兴趣见证一下地球的毁灭,或是奇迹的发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但是……”

“没关系,我对我的决定负责任。”

人选就这样定了下来。

会议临近结束,冯渊说:“具体的细节大家各自回去落实,但先让暗星公司把‘备份船’运到发射工位,发射组、载荷组、火工组都把程序走起来吧。时间毕竟不多了。”

柯林斯点点头,叹息一声说:“冯总,我们做的一切有意义吗?就算维修成功,我们也只不过是给自己修了一座墓碑。”

冯渊没有回答。尽管他心里清楚,他仅存的那点希望已不再来自手头的工作,而是太阳近旁的那一缕飘渺的电波。

一亿五千万公里外,精卫鸟衔着小石子扑向浩淼的火海。

 

“天啊,这么大的太阳!”

“凤凰”号足有半米厚的广角观察窗前,徐冰失声惊叫。

叶思云站在她身后,和她一起面对着这光辉灿烂的地狱。光致变色材料已达到黑度极限,依然挡不住那恣肆的暴烈。白炽的光球层喷发出能量,每团火焰都有地球大小,光度璀璨不可逼视,宛若一条条永不停止的流火之河。“米粒组织”喧嚣地沸腾涌动,幽灵般的黑子则是上帝意味深长的标点,于火海上漫不经心地飘行,长袖般舒卷的日珥拉出辐射暴也扯不断的金色意象,肆虐的风暴使人不敢靠近那片美丽……

这是强力的领地,这是核火的原初,这是生命的发端,也是人类的终结。横亘在面前的,是一片无限大的光辉灿烂的死亡之海。

“凤凰”号静静漂浮在地狱门口,光球以上1000公里处。

正如它的名字,“凤凰”号不惧怕烈焰。相反,它恰恰依靠被称作“太阳风”的粒子流航行。这是一艘“磁场帆”飞船,由一对共轴的环形舱和连接两环的圆柱形的中轴舱组成,看上去好像马车的一对车轮和车轴。两个环形舱中流动着超导电流,于两环间的空隙激发出一个匀强磁场。射入这个磁场的带电粒子在洛伦兹力下会绕着中轴做一个半圆周回旋,再高速地反向射回去,对飞船产生反冲推力。有人将这张磁网称作“粒子蹦床”,有人则称之为“星帆”——的确,在不携带燃料的情况下,仅靠超导环中奔涌不息的电流,它可以维持这个磁场并借着太阳风加速到第三宇宙速度,在星海中傲然远航。

“云姐,背景就选这里吧。”徐冰职业性地拿出录音笔和小型摄像机,取景框框住了叶思云和她背后的万顷烈焰。就在一小时前,“逆天”计划对公众解密,全球哗然,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电视屏幕上徐冰的现场报道。但无论欣慰也好,反对也好,现在已经没人能对一亿千米之外的事情产生任何干预了。

这或许是离办公室最远的一次采访吧。徐冰想。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现场’栏目记者徐冰。大家可以看到,我所在的位置,是人类距太阳最近的前进基地——凤凰号。我身旁的就是‘逆天’计划的首席科学家叶思云教授。相比‘方舟’计划,‘逆天’计划刚刚解密,所以很多观众朋友对它并不了解。叶教授,您可否介绍一下它的来由和原理?”

叶思云点点头:“其实这个计划是一种‘拼个鱼死网破’的打算,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我的导师汉斯先生和福克斯教授,没有他们,这个计划不可能成熟完善。它的原理很复杂,我就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简言之,太阳是一台高压锅,核聚变是里边的‘高温蒸汽’,它使劲往外顶;万有引力是压力阀,使劲往里摁。当这种拮抗动态平衡时,在我们看来,太阳就在和煦地普照大地;但由于某种——某种不太好打比方的原因,锅里的汤发生暴沸,顶开了压力阀,我们的太阳就爆发了。而我们所做的,就是在这锅即将暴沸的汤里投入一颗疏松多空的‘沸石’,让它吸收掉多余的高温蒸汽,让紊乱的体系恢复秩序。这就是‘逆天’计划的基本原理。”

徐冰瞄了一眼笔记本,又问:“据说这个‘沸石’是用制造潜地船的材料——简并态材料制造的?”

“对。”叶思云说,“但这个‘沸石’的密度,比潜地船外壳的那种凝聚态夸克还要高上两个数量级,接近于中子星核心的水平。这种物质的合成不能在地球上进行,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给它来了个‘现配先用’。”

“这样的中子星物质投入太阳,无疑会吸收大量太阳物质,这会产生黑洞吗?”

“不会。它所吸纳的外围物质的密度是从内向外递减的,存在一个临界质量,使它恰好能维持稳定。只要不超过这个阈值,我们就不会有危险。”叶思云说,“但逆天计划的风险的确是存在的。这不是因为‘沸石’可能变成黑洞,而是因为它在投入太阳的过程中,它对太阳的扰动是‘非球对称’的,也就是说,刚投入进去时,太阳的一侧会受到一定的冲击,另一侧却没有。要预测这种不对称的冲击对太阳将造成怎样的影响,我们的理论是苍白的。但没办法,我们还得放手一搏。”

“‘沸石’的制造即将开始。叶教授,您有信心吗?”

“这么说吧:我相信我们不是夸父,而是女娲。”

“谢谢叶教授。让我们一起祈祷,祈愿我们的世界能得到拯救。”

4

诺依曼星环是厄尔斯星上最安静的地方。

在这里,从地表仰望看上去细腻光洁的星环,变得粗粝不堪。上亿块直径数米到一公里不等的岩块在地表之上两万公里的太空寂静地滑行,点缀其中的淡蓝色冰晶流光闪烁,将来自天之痕的光芒切割得支离破碎。向下看,直径不到三千千米的厄尔斯星泛着煅烧铁块的红光,明黄色的“热溪”爬满表面,星幔完全熔融,推搡着金属板块躁动地碰撞不息;向上看,在外环——维纳环轻纱般的掩映下,天之痕的光芒也柔和许多,挂在谷口、即将发生裂谷蚀的朱庇萨顿却更显黯淡了。背景尤为神秘,漫天充斥着极暗却涌动不息的绛紫色辉光,看不到一颗星。

每年,长老会都在这里召开。

当然厄尔斯人不能凭自己的推力到达这么高的地方。为了加速,他们要做一套啰嗦的准备运动:首先排泄出电子气,剩下正电荷;他们将正电荷涂满全身,再一头扎入厄尔斯星上天然的电流场中,让电场力推动自己像炮弹一样弹向宇宙空间。因此,这种天然电流的冒头结构,被厄尔斯人戏称为“太空蹦床”。

莫尔兹到达时已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动能。长途跋涉令他疲惫不堪。所幸,长老会才刚刚开始,祭司正按惯例奏乐。他用两只触手庄重地拿着一圈金属环,与他的另两只触手构成了一个电容器。他将金属环悬浮在半空,用触手灵巧而微妙的摆动控制着这个简易LC震荡电路激发出的电磁波的频率,奏响了这把奇特的电琴:

今夜,让我在膝上静静地摊开银河

用星辉之手拨响命运的弦

今夜是永恒之夜 今夜是重生之夜

我 一个孤独的人子 独对苍天

无声地抚摸着无垠的时间

今夜是呈现之夜 今夜是告别之夜

我 一切事物中最易朽者

是父亲也是母亲 是祖先也是后代

怀抱着一把古老的琴

轻轻奏响了宇宙的叹息

空灵的音符渐渐飘远,祭司之曲奏毕,十二位长老都发出了表示敬畏的电波。

“上古的音符总是令人感动。”酋长克里克斯慨叹道,“七音阶的排列组合虽不似二音阶简洁有力,却能传达出难以言喻的厚重……”

“这是梦者在‘遗址’中回溯时偶尔吟唱起的歌谣,不知道是不是来自遥远的祖先。”

“这次的议题还是荒之海发热危机么?”

“是的。为弄清荒之海发热的机理,我们在上次长老会后向星系深处派出了若干行者。现在他们回来了,不知有何发现?”

莫尔兹望向会场的另一端,看到尼古拉快活地朝他打着招呼。

“尼古拉,你讲讲你的看法。”

尼古拉缓缓飘到长老们面前,依次舞动五只触手,行了个复杂而漂亮的礼,然后说:“我想我可以解释荒之海的升温现象,因为,它与我此行的发现——厄尔斯星系真实的天文结构密切相关。”

“很好,我们又要听到一个新的宇宙模型了。”克里克斯意味不明地说,“讲下去。”

“首先,我能不能假设诸位对目前的宇宙模型有一个系统的了解?”

“当然。裂谷模型,星摆模型……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倾向于星摆模型,因为只有它是以最前沿的力学理论——简谐振动,建立起来的。”克里克斯说。

“我所讲的模型也有精确的力学描述,但它可以解释所有的天象。”尼古拉说。

“一直以来,我们的知者最为困惑的并不是永昼现象,因为,马顿先生的‘潮汐锁定’可以解释它:一个系着绳子的小球,用触手拎着它旋转,系有绳子的那一面当然始终对着转动中心。我们的厄尔斯星就是这样一个球,绳子是万有引力,引力阻尼刹住了它的自转,让它以一面始终向阳,另一面不见天日。”

“很贴切的比喻。”马顿点点头。因为新建立了一门学科——力学,他也被吸纳为长老之一。

“此外,对于朱庇萨顿的振动、进动,我们也有了星摆模型。这不是困惑所在,但天之痕,这个一直被认为是处于厄尔斯星系之外的神秘的天文结构,永远是知者们的梦魇。

“刚才说了,我们处于‘潮汐锁定’中。这种引力的锁定必然有一个中心天体,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这个天体就是朱庇萨顿。其实,锁定厄尔斯星的,不是它,而是天之痕。”

长老们一片哗然。

尼古拉继续解释道:“这就是我的宇宙模型了:我称之为‘星流模型’。我认为,宇宙并没有裂痕,也没有边缘,它是无穷无尽的空间与时间。而天之痕并非在宇宙深处。它就在我们的星系中。它是群星的喷泉,是宇宙的发端。时间、空间和物质都从那里涌出,浩浩荡荡的星流喷涌,紫色的星际气体向宇宙四处飘散。带电的星流激发出环形磁场,在我们星球的荒之海中产生涡流。天之痕的本体并不包括‘逸散带’和‘谷口’,它是一个点,而不是一条线,这个点能产生强大的引力,拉着朱庇萨顿和厄尔斯星围绕着它运行。我想,那一定是一种非常特别的、我们看不见的大质量天体——我称之为‘泉眼’。”

“年轻的行者,你有观测依据吗?”

尼古拉肯定地回答:“有的。在旅行中,我曾飞到厄尔斯星的北极上空两万公里,又赶到厄尔斯星的南极上空两万公里,以这段三千多公里的地轴为基线,对朱庇萨顿进行了三角测量。结果发现它的体积比我们原先设想的要小得多,经过知者的计算,我发现它的引力不足以引发潮汐锁定!”

“即便这样,据此就认为天之痕中有隐形的大质量天体是毫无逻辑的。如果比朱庇萨顿还要大,又在我们的星系之中,怎么会看不见呢?”马顿说。

“况且,‘我们与朱庇萨顿都绕着泉眼旋转’——这一解释也不符合朱庇萨顿在天上来回往返的事实。”克里克斯说。

“简谐振动。”尼古拉转向马顿,“关键是简谐振动——下面,尊敬的酋长,请允许我就地为大家演示我们星系的运行。”

 

在尼古拉的指引下,祭司将星环中三块岩石拖入会场,并按计算出的朱庇萨顿、厄尔斯星以及“泉眼”的质量,分别成比例地给三块巨石带上电荷。中央是“泉眼”,石块体积最小,但足足带了五万单位正电;内侧轨道是朱庇萨顿,带三千单位负电;外圈是厄尔斯星,带十单位负电荷,厄尔斯星和朱庇萨顿分居在“泉眼”两侧。祭司站在“泉眼”上,长老们则挤在“厄尔斯星”上。布阵完毕后,祭司施了个复杂的把戏,用环形涡旋电场给这些“天体”以第一推动。

长老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朱庇萨顿”。由于它靠轨道内侧,转动角速度比“厄尔斯星”稍快些。它“追”上厄尔斯星,然后减速到停,接着反向加速……与真实朱庇萨顿的轨迹如出一辙!

长老们不由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诸位,下面才是重点!”尼古拉说,“祭司,请射出‘喷泉’!”

站在“泉眼”上的祭司忽然垂直于行星运转的轨道平面射出一束冰晶。这些晶莹的灰尘折射着天之痕的蓝光,形成和真实天之痕一样的一条蓝白色的大“裂谷”。“朱庇萨顿”来回震荡着,每转一圈都跨过“裂谷”两次,一次遮挡光芒,一次被光芒遮挡,分明是“跨越蚀”和“泅渡蚀”,后者正是长老会召开的时间……又一次与现实完全吻合!

“我明白了,是圆投影!”马顿恍然大悟。看见克里克斯和其他长老困惑的眼神,他解释道:“假设宇宙中有一个理想平面与我们的轨道平面垂直,将厄尔斯星、朱庇萨顿匀速圆周运动的轨迹投影其上,分别是两个同向、不同频率的谐振;如果这两个振动方程相减,得到的式子应该仍是谐振的形式!这就是在厄尔斯上看到的轨迹!”

“事实比这稍稍复杂一点。由于厄尔斯星的轨道面和朱庇萨顿的轨道面并不完全重合,所以严格上讲这两个轨迹不是同向的。合成后,它是一个不断进动的图形(注:人类称之为李萨如图形),这正好与进动现象吻合。”尼古拉补充道。

“很好,年轻人!”克里克斯满意地说,“那么,你的模型如何解释荒之海发热危机呢?”

“我认为,我们的行星之所以有着密布的电流和熔化的星幔,是因为‘泉眼’除了喷出物质,还产生着强大的磁场。在运行过程中,行星铁质星幔切割磁感线,产生涡流,引发电热,这和之前的宇宙模型基本一致,但是……”尼古拉不安地说,“我想,这种现象是要损失能量的。我们行星的势能正因为这种热损耗而不断衰减,也就是说,厄尔斯星的轨迹并非正圆,而是一个转动半径渐渐缩小的螺旋线——它正向着天之痕跌落……轨道高度越来越低,速度越来越快,切割磁场越来越强烈,于是……荒之海越来越热。”

可怕的沉默笼罩着会场。克里克斯原本希望能够得到板块消融危机的解决办法,不料收到一个更大的危机,而且,一切天象都在证明着这个理论是对的!三块巨石呼呼地彼此绕行着,交替掩映着天之痕的光芒,明明灭灭地照亮了十二位长老和一个瘦小的上帝。但星际中弥散的那些紫色气体的空气阻力体现了出来:岩块越转越低,越来越快,最后砰砰地撞成一堆。

马顿悲叹一声:“今天真是个不幸的日子。”

克里克斯厉声说:“尼古拉,你谣言惑众,立即放逐!”

莫尔兹知道,“放逐”是厄尔斯星上的最高惩罚。受罚者被强迫带上巨量正电荷,然后被扔进赤道附近最大的天然电流冒头里,被加速到第二宇宙速度扔到宇宙的尽头。但他知道尼古拉并不在意这一点,他有他的打算。

马顿同情地问:“尼古拉,你还有什么话说?”

“有的。”尼古拉略略颔首道,“尊敬的酋长,可否让我自行选择执行放逐的时间?”

克里克斯有些奇怪,但还是同意了。时间不同,厄尔斯星转动到的位置就不同,放逐发射的方向也因此不同,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几个身强力壮的厄尔斯人捉住了尼古拉,把他的触角捆了起来。但莫尔兹竟听到尼古拉触角的末端震颤了一下,朝着他激发出一束微弱的电波:

“跟我走,去另一个‘遗址’。”

此时,天幕慢慢变了颜色,朱庇萨顿缓缓侵入天之痕的“谷心”,裂谷蚀即将发生。莫尔兹觉得,即便是“泅渡蚀”,天之痕也不能完全淹没朱庇萨顿的圆盘,因为“谷心”实在太细小了。

忽然,祭司大喊:“看那儿!”

众人抬眼仰望。只见天幕上,那片圆形的红色薄纸正被一把看不见的剪刀裁得支离破碎。

朱庇萨顿消失了。

其实并非完全消失。刚开始时,红矮星变成了一种破碎纠结、难以言喻的混乱形状,随着暗影的渐染,到“全食”,也就是朱庇萨顿正好位于谷心时,它几乎完全被肢解,只在边缘留下了一圈环形的红影,仿佛魔鬼口边的鲜血,又像是对某种神秘存在的一个圈注。接着,圈形的红影也被扭曲,成了四个月牙形的红斑,分居在四个对称的顶角,但片刻就颤抖着发散淡去。

好像是某种扭曲产生的光学效果。莫尔兹想。

完全黑暗过后,红影再次出现。接下来的过程是刚才的反演,很快,朱庇萨顿被地狱谷吐了出来,世界又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但莫尔兹感觉到,天空仍有一点异样:

在朱庇萨顿的一角,一条暗红的血河从红矮星表面流泻出来,伸向天之痕谷心,仿佛狰狞的魔鬼的舌头。

 

5

 

【知者回溯资料:沸石】

在任何有万有引力的星球上,人们都能看到这样的现象:如果释放一段水流,让它从一定高度上自由落体,在下落过程中,水流往往不能维持它原先的长度,而会断裂成一段一段的水珠。其实,若把一段木头从一定高度坠下,它的确也存在着这种断裂的趋向,只不过木头比水要硬,它能靠内力维持自己的形态,不致被拉断罢了。

这种使物体撕裂的力量,称为“潮汐力”。对于下落的水柱,那个它恰好将要被拉断的位置,被称为“洛夕极限”。

天文学中也广见此类现象。早在公元1993年,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近距离掠过木星。由于飞入了木星洛夕极限的范围,它被潮汐力撕碎为11片碎块。这些碎块相继撞击木星的表面,留下了一串省略号般的黑斑,直到10年后,这些遗迹仍能被看到。

“逆天”计划中的“沸石”,用的也是同一原理。

“沸石”由简并态中子构成,简言之,它就是一粒和一般蛋白质大分子尺度相当的中子星。被投入太阳后,它的潮汐力会将靠近它表面的原子肢解,就像木星对彗星做的那样,进而,这些基本粒子碎片会被微型中子星吞并,使它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当然它不会大到把整个太阳都吞进去。这是因为,随着质量的增加,它的洛夕极限逐渐外推,但它的体积增长得更快。当微型中子星的半径超过洛夕极限距离时,再也没有原子能进入洛夕极限,它的增长也就停止了。

由此,工程师们可以通过控制“沸石”的初始质量,来控制最终成体中子星的大小。在“逆天”计划的预期中,它的最终尺度和一辆公共汽车差不多大。在此过程中,日核50%的氦被吸收,氦闪也就因此被化解于无形。

它是一个预先挖好的能量空穴,将过量聚变的能量转变为引力势能储存起来;它也是一个熵空洞,混乱的热运动和量子扰动禁锢在紧密堆砌的中子间,岌岌可危的“势垒”转为安稳低平的“势堑”,完成一个“逆天而动”的熵减过程。

 

等待并未像徐冰想象的那么久。约莫半小时前,“凤凰”号开始减速制动。制动完毕后,储存靶材和燃料的中轴舱便将开放。

此前徐冰一直呆在1号环形舱的一个天文观测舱中进行采访,因为这里有广角观察窗,恐怖的巨日照进来,更适合新闻直播现场感的营造。1号、2号两个环形舱完全相同,直径足有100米,本应十分宽敞,但由于舱里粗大的超导励磁线圈和冷却管线占去了近半的空间,徐冰还是感到有点压抑。飞船一直在自转,环形舱里便有了相当于1G的标准地球重力,徐冰和叶思云可以很自在地活动;但减速制动开始的瞬间,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叶思云手臂好像忽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猛地攫住,拖向那条超导电缆,弄得她差点跌倒。

“怎么了?”徐冰连忙走过去,看到叶思云被拖住的那只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的戒指。叶思云使劲把戒指脱下来,那股拉力立刻没了,但戒指却“当”地一下被吸在了超导电缆的外壳上。

“黑色的戒指?”徐冰有点奇怪。

“冯渊送的。”叶思云捋捋弄乱的头发,说,“戒指上镶的黑石头是‘极限’号从古登堡界面采到的地核铁样品的一部分,看样子,里面有不少磁性氧化铁。”

“哇,冯总可真有情调。”徐冰笑道。

两人又这样扯了一些闲话,过了十来分钟,制动停止了。她们就通过“车轮”的一条“辐条”来到了中轴舱。

与环形舱不同,中轴舱里没有人工重力。她们漂了起来,上下左右都颠倒了,觉得很不习惯。但这里是超乎想象的宽敞:中轴舱长30米,直径6米,内壁涂着白漆,舱内充盈着柔和的白光,并且没有什么挂在舱壁上的附属物,不像环形舱里密布着各色管线,给人一种简洁的感觉。

徐冰一眼就看到了舱中央放的那个东西,直觉立刻告诉她::

这就是“沸石”。

这是一个纯黑色的球体,直径4米左右,在这个白色的筒形空间中央悬浮着,没有一点反光。这正是简并态热烧蚀材料的特征:99.99%地吸收电磁波。沿着中轴舱的轴线,在这个黑球两端,各放着两个乳白色的稍大的半球,其上连着乱七八糟的管道。两个半球中心都是掏空的,空腔也呈半球形。徐冰目测了一下空腔的尺寸,觉得如果那两个半球合起来,应该刚好可以盛下“沸石”。

“那个,是反物质约束装置。”叶思云有些疲惫地指了指那两个半球,很明显,那些管道是为超导磁约束线圈提供制冷的液氦管道。但徐冰也吓了一跳:这么大的半球,每个起码含有一吨以上的反物质!叶思云是上哪里找到如此巨量的反物质的?如果这些反物质在地球上湮灭,整片大陆都会被烧焦,看来,人类自我毁灭的潜力真的不可小觑。

“云姐,你还好吧?”徐冰关切地问。

叶思云摇摇头:“哦,没事,只是有些莫名的忧虑,有些累……想休息一下。我先上指挥舱了,你要做节目就在这里随便拍点啥吧。”

说罢,叶思云拍了拍徐冰的肩,轻轻一蹬舱壁,像游鱼一样飘进了通往2号环形舱的通道。

徐冰摇了摇头,一种不好的预感乌云般飘来。

 

今夜,让我在膝上静静地摊开银河

用月光银色的手指拨响命运的弦

今夜是永恒之夜 今夜是重生之夜

星光与月华像水汽一样弥漫空中

我 一个孤独的人子 独对苍天

无声地抚摸着无垠的时间

就像抚摸一匹皮毛光亮的马 一匹万丈飘扬的绸缎……

徐冰看到叶思云时,后者正盘腿坐在指挥舱宽大的观察窗前,静静地一边弹着一把没有琴弦的特雷们琴,一边低声吟唱着什么。这把光秃秃的琴只有一根连在电源上的长金属天线,一圈金属环,叶思云修长的手在环中拨动着看不见的电磁场,不停改变着身体与线圈构成的可变电容的法拉值,LC回路的震荡转变为声信号,以此弹出空灵的音符。

徐冰默默地听着。

……今夜是呈现之夜 今夜是告别之夜

我 一个泥土捏就的人 一切事物中最易朽者

是父亲也是母亲 是祖先也是后代

怀抱着一把古老的琴 坐在宇宙中

轻轻奏响了人的叹息……

在特雷们琴深邃的乐音中,原先在白色中轴舱里的宁静感消失了,徐冰又感到在“地球基点”产生过的那种哲学式的悲壮涌上心头,如此强烈,她不禁热泪盈眶——命运的绝望,浩劫的定数,死亡的必然,一切终会尘归尘,土归土。人类,在苍天之下,来了又走了,没有观众,没有证人,没有期待,没有援军,只留下无可告慰,无可告慰……

观察窗里的火海随着环形舱的自转漫涌上来,叶思云的侧面被巨日勾勒成一个黑色剪影,而在她的航天服背后,女娲正托着五色石,补起开裂的天穹。

或许,这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最后的尊严。

 

“沸石”最后的合成开始。

指令长读出口令:“整流罩脱离,飞船进入监控位置!”

一阵轻微的震动后,“凤凰”号的中轴舱分裂成两段,“车轴”断开,两半片筒形的整流罩外壳在微型火箭的推动下飞离,露出了中间排成一线的黑球和白半球。这时“凤凰”号分身为两个一模一样的环形飞船。这两个环中仍激发着磁场,它们飞速在相反的方向上后退,约莫一小时的光景,就脱离到1万公里的安全距离之外,以防被湮灭产生的辐射暴击伤。

“各系统自检!”

“导引系统正常!”

“监测系统正常!”

“空间粒子密度满足要求!”

“靶球质量阈值在许可范围!”

“燃料约束解除,程序不可逆,10秒倒数!”指令长掀开保险盖,按下一个绿色钮,“艾森,请把观察窗黑度调到最大值。”

倒数8秒。此时,黑球上附着的一个装置开始向星际空间喷射电子束,剩下正离子,以给靶球带上正电。湮灭反应是电荷守恒的,这样,获得的“沸石”终产物就会有一定的电量,有利于捕捉和束缚。6秒时,附属装置飞离黑球。

倒数5秒时,两个白色半球的外壳被抛掉了,塑成半球形的两块反物质直接暴露在太空中,稀薄的太阳风吹拂其上,微量的湮灭激起一片片流动的蓝光。在导引激光的校正下,两个半球对准了黑色靶球,精确地一毫米都不差。这样做是因为任何不对称性都会导致向心压缩的不均匀,以致反应失败。

“4,3,2,1……”

指令长掀开另一个保险盖,手指悬在一个红色开关上方,接着,毫不犹豫地按下。

“半球合拢!”

徐冰立即把摄像机镜头转向观察窗。她本想看到湮灭产生的耀目白光,那应该是此时太阳系里最夺目的光源,太阳与之相比都会黯然失色。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真空中,再强的光都不会散射。但她感到舱里气温突然上升了,控制面板上各色指示灯哗哗地亮成一片,显示着湮灭反应已经完成。

半秒后,船舱轻微晃了一下。被蒸发的白色半球外壳的蒸气扫过飞船,产生了一定的冲击。

“各部门注意!各部门注意!反应完成,立即捕捉产物!”

两个环形舱又飞速地靠拢,两环间磁场迅速增强,本已开始坠向太阳、有了一定初速的“沸石”立刻被磁场约束住了。

待两环靠得足够近时,指令长下令:“进行质量检测!”

半分钟后,检测员报告:“‘沸石’质量200吨,线度10的负7次方米,在许可范围!”

“合成成功!”

舱中沉默了片刻。徐冰忽然感到有一种庄重的气氛笼罩下来,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操作,望着指令长。指令长拿起话筒,向地球发了一条简短的确认信息。电波一来一回需要16分钟,但指令长放下话筒,没有等地球的回复,立即就下令:

“解除约束,释放‘沸石’!”

 

“目标已锁定,信号正常!”

“670,2,上升率5,白色区间!”

“450,6,上升率11,白色区间!”

“目标进入色球层!”

徐冰扛着摄像机,将话筒递给叶思云:“叶教授,能否解释一下刚刚测控人员喊出的数字的意义?”

叶思云说:“第一个数字表示距光球层的高度(km),第二个数字是沸石下降的速度(km/s),区间的颜色表示沸石所经过空间的物质密度。白色区间的意思是,沸石仍处于星际空间,周围粒子密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些数据是如何测得的呢?”

“我们释放了一台一次性探测器陪着沸石一起下落。”

沸石的下降仍在加速。

“90,12,上升率30,白色区间!”

“10,20,绿色区间!”

“快要击中光球层了。”叶思云解释道,“光球层界面上太阳物质密度有一个突增,在光球层以下,电磁波透不过太阳物质,我们的监控只能延续到这里。此后,就只有借助太阳数学模型的计算机模拟了。”

徐冰想象着那一个致密无比的黑色小点穿过黑色的太空和缱绻的红色火舌,该是多么地壮丽!

探测器坠毁在光球层上。此后的过程,由计算机模拟出的太阳模型显示。

从这时开始是“逆天”计划中最危险的阶段,按叶思云的话,这是“深渊上最后的一跳”。在1小时的时间里,“沸石”将相继高速击穿太阳500千米厚的光球层、沸腾汹涌的对流层、充满粘稠高热物质的辐射层,最后进入0.2个太阳半径以内的日核。在下落过程中,它将疯狂吸纳着太阳物质。然而,即便是密度最大为150g/ml的日核,与中子星物质相比也是空气和石头的比重,“沸石”坠入太阳就像流星划过天空一样几乎不受任何阻碍。这一连串不对称的冲击将对太阳造成怎样的影响,徐冰不得而知,只能祈祷上苍的保佑了。

叶思云倚着观察窗,绞着双手,不敢看身后的太阳。

“-5000,44,黄色区间,进入辐射层!”

“-154000,50,红色区间,到达日核!”

十分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

太阳没有任何异常。

叶思云有些恍惚,不敢相信人类就这样得救了。或许,计算机对沸石下落的时间估算错误?

“再等半小时吧。”指令长说。

半小时过去了,仍然一切正常。就算是最保守的太阳模型,也可以算出“沸石”已经稳定地到达日核了。

“有没有图像对比软件,把投放前后的太阳在各个频段上的辐射波谱比较一下?”叶思云问。操作员艾森在大屏幕上调出了她要的图像,仔细读取了软件分析结果,忽然尖叫一声:“有不同!”

“什么?”

“现在的太阳亮度降低了!恢复到历史正常水平!”艾森喜极而泣,“叶,我们成功了!成功了!”

众人沉默了半秒,然后,欢呼像火山爆发一样爆炸开来!

 

6

 

两天后。

“冯总,经历了太阳危机后,人们都开始懂得享受生活了。”柯林斯和冯渊并肩靠在“地球基点”顶层平台的护栏上,眺望着落日余辉下镀金的大海。

钻井平台旁的海上,从测控船上放下的几只舢板正自在地滑行着,上面都是“方舟”工程的测控工程师们。紫红色的晚霞下,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游泳,还有人弹着吉他放声歌唱,醉人的欢笑和夕阳一起,像一张华丽的金色织毯,铺满了辉煌灿烂的海面……

“可不是么,看来,这场凤凰涅磐一般的浩劫教会了我们许多。”冯渊点点头。

“但是冯总,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叫‘乐极生悲’,我担心这样狂欢下去,明天‘备份船’的发射会受影响啊。”

“没关系,就让他们放松一下吧。咱们都绷紧两个多月了。”

“其实,备份船把‘希望’号拖回后,‘希望’号很可能就要在博物馆中度过余生了。”柯林斯继续喋喋不休地说,“‘凤凰’号也一样。而且,我担心,叶思云逆天归来后,你们恐怕也度不了一个正常的蜜月,而要应付各种媒体和崇拜者的狂轰滥炸。”

“那他们恐怕没有机会了。”冯渊说,“别忘了我仍然是‘备份船’的维修员,可能要到半个月后才能回到地面。”

“呵,您还坚持亲自下去维修?”

“到手的机会怎能放过。毕竟,这是人类的第一次‘入地’嘛。”冯渊说,“柯林斯,听说明天你就要回纽约?”

“对,但是,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他一边在口袋里翻着什么东西,一边说,“我的小女儿艾丽莎早就听说了冯总的大名,所以,手信当然是要带的。”

柯林斯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出双手,摊开的手上是一只记号笔和一片纸,纸上已写满了“方舟”工程大半个任务组花里胡哨的签名。

 

“凤凰”号此时已经回到地球,正停泊在400千米高的中介轨道上。

“云姐,待会儿您是换乘空天飞机回去,还是坐太空电梯下去?”采访结束了,徐冰一边整理她的摄影器材,一边问。

叶思云正伏在电脑前演算着她的修正模型,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暂时不下去。”

“那我可等不及要回家了。”徐冰幸福地自顾自念叨着,“回去后,我首先要拿到两次现场采访的工钱,然后跟我的boss请整整一个月的假,到西藏香格里拉去好好放松放松。不过,我猜全世界的人这时都该想着要放松放松吧,这个票就难买了……云姐,你有什么打算?”

叶思云耸耸肩:“先把我的亚稳态太阳模型弄完吧。”

“太阳已经返老还童了,您还在演算什么呢?”

“哦,我只是有点不好的感觉……”叶思云低声地自言自语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太阳的过度辐射消退得这么快?”

“这有什么不对吗?”

“徐冰你可能不知道,太阳从内到外依次是日核、辐射带、对流带,其中辐射带厚达0.5个太阳半径,而且致密粘稠。一个光子从日核逃逸到宇宙空间,要在辐射带里的无数个‘能量镜面’上不断吸收、发射,这个过程可能要一百年的时间。因此沸石在日核中产生的效应,我们至少要数年才能观察到,但是……你发现没有,从沸石投下,到额外辐射的消退,仅仅用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是什么意思?”徐冰忽然感到一种不祥攫住了她。

时间已经不需要她多想了。半小时后,警报就响彻全船。

 

没有任何预兆,太阳突然爆发。

“凤凰”号上的自动天文观测仪器首先发现了异象:在原本应呈正圆的日轮的边缘,忽然隆出了一个疖子似的突起。这个图形有点像微生物的出芽生殖,又像太阳这个宇宙巨人打了个大喷嚏。“芽孢”看似不起眼,但这一次喷出的物质总质量已远远超过太阳系所有行星的总和!它很快地膨胀,脱离了日轮,飘逸地飞散成一个上千万公里长的火喷泉,绽放在黑暗的宇宙深渊之上,好像太阳这坨金灿灿的拔丝土豆上拉出的糖丝。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疖子也出现了。它们都集中在日轮的一隅。火流撒出,越来越密,很快汇成一股长达半个天文单位的疯狂的火焰风暴。如果此时有人站在这股风暴的边缘,可以看见太阳的火海中陡然出现了一个恐怖的大裂缝,就像太平洋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五百公里宽的深井一般。透过裂缝,日核白炽的光焰在火流下隐现,狂暴的伽玛射线和上亿度的聚变物质井喷般毫无阻拦地高速射向着星际空间……

太阳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火彗星,仿佛一个披散着乱发的巨人的头颅。而在那火流的末端,地球,正在它的命运之轨上一如既往地滑行着。

 

夏威夷当地时间凌晨3时1刻。在地球基点,直接通往“备份船”舱口的顶层平台上,冯渊已在地勤人员的帮助下穿上了舱内航天服。

“嘿!看月亮!”忽然有人叫道。

冯渊抬头,只见洁白如碧的下弦月陡然变亮,几乎达到太阳的亮度,明晃晃地,十分耀眼,好像一把准备淬火的镰刀。渐渐地,有些纤细的“白毛”从月亮的光弧上生长出来,披散缭绕到月亮的背阴面,越来越多,约莫半分钟的光景,月亮就变成了一个拖着轻纱般白色尾巴的大彗星。

冯渊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虽然在电脑模拟中曾无数次看到这个结局,但它太突然了,突然得难以置信。

“太阳爆炸了?”李工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叶思云不是成功了吗?”

“看来,上帝做事是不需要理由的。”冯渊叹息一声。

光辐射到达了月球。雨海、风暴洋上的月壤,还有阿姆斯特朗的脚印,正被高温蒸发,那些漂亮的轻纱般的尾巴则是被太阳风暴吹起的月尘。

“太阳辐射以光速行进,到达地球要8分32秒。而后续的高能粒子射流要慢些,可能要20分钟才能到。”冯渊接着说,“我们还有这么多的时间。”

“地球那边的‘尾巴’也该扫来了吧?”

“是的,我们也快了。”

 

光辐射击中地球时,大西洋地区首当其冲。超过900万平方千米的海域同时爆炸性地沸腾,在中央地区甚至连100米深的海水都化为了高热蒸气。如果有人从太空轨道上往下看,可以看到蔚蓝的大西洋上出现了一片片不规则的乳白色斑块,这些斑块迅速膨大、扩张、融合、上升,最后形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蘑菇云——“海洋炸弹”爆炸产生的蘑菇云。它的顶端伸入了100千米高的电离层,外沿的圆形冲击波裹挟着过热蒸汽,以3倍声速往前推进着,扫荡着地表上的一切。

纽约,是环大西洋地区首先接触到冲击前缘的城市。

 

柯林斯此时在纽约的“暗星”公司总部的办公室里,陪着他的女儿艾丽莎,跟他的同事们炫耀着“方舟”任务组的签名。他的办公室在40楼,有着宽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纽约港,风景绝佳。

这时刚刚破晓,但看不到太阳,也没有柯林斯熟悉的朝霞。只见海天相接处,一线奇特的红云排沓而来,似怒涛排壑,渐渐逼近,仿佛有一列巨人的战阵在天际线上齐刷刷地冲锋。大地簌簌地战栗着,办公室里挂灯、桌椅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但不是特别剧烈,柯林斯估计,地震里氏烈度大概只有2-3级的样子。冲击波在固体介质中传播比空气中要快得多,据此,柯林斯立刻就知道他面临的是什么了。

 “爸爸,那是什么东西?”艾丽莎注意到办公室里所有的大人都木然地走到了落地窗前,于是放下了她的签名薄,问柯林斯。

“宝贝,别看!”柯林斯紧紧抱起女儿。

艾丽莎虽小,但也马上知道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爸爸!我们要死了吗?”

柯林斯没有回答。与其说是不忍回答,不如说是被更恐怖的东西攫取了身心。他张大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疯狂的景象——

眼前,海天风云变色。

此时冲击前缘已经逼近,但红云的上部又探出了一排更高的白色云墙。它推进得更快,很快就超过了那一线红云,成为了冲击面的主体部分。柯林斯猜想,这可能是因为高空大气较稀薄、粘滞阻力比较小的缘故。云墙顶天立地,尽管云脚仍在地平线之外,但它气势磅礴的身躯已经占据了柯林斯的全部视野。由于上下部分的冲击速度差,云墙层层出挑,倒倾着推进,好像一叠向着他滑开的巨型扑克牌。柯林斯不由心惊胆战:这一堵50千米高的倒倾着压下的墙,正以3倍声速疯狂地冲来!

向上无限高,左右无限远,这堵墙,就是命运吗?

接着,又有什么东西从云墙后面探出头来了:一个水平的巨大的圆盘,呈蓝白色,距离隐去了它表面的粗砺,让它看上去十分光滑。圆盘越升越高,外沿急速扩散,很快成为了这堵倒倾的墙出挑最远的上缘,并掠过柯林斯的头顶,一片阴影随之掠过海面和纽约市,并把它整个攫在阴暗中。柯林斯好半天才想出了那是什么:原来,刚才的云墙只不过是蘑菇云在地面上的冲击波的边角,这个圆盘才是蘑菇云的真正的头部,它已经冲到100千米高的近地轨道了。

云墙仍在继续逼近。海面翻腾起来,纽约港的海水迅速消退,被云墙后面的负压吸引形成一个向上翻起的弧面,弧面顶端和云脚相接,柯林斯看到,那里只有一片迷茫的白色水花,偶尔出现一两个蚂蚁般的黑点,那是被吸起的轮船,它们好像风暴中的树叶一样翻飞着。

接下来,一层一层的云飞速从头顶掠过,越压越低。云脚冲进纽约港,前沿半透明的超声速激波已经能看得清楚,柯林斯知道,自己即将走入那无边的寂灭中去了——忽然间,他什么都想说,又什么都不想说。那寂灭其实并不可怕,他安慰自己,你出生前不就在这寂灭中吗?万物皆有毁灭之日,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但是,在这无垠的充满寂灭的时空平面上,是什么给他以这一小段时空的交集,在“无穷”的分母上添了“生命”这样一个绚丽的分子呢?

难道,一切重要归于“零”吗?

云墙碾过自由女神像,碾过证券交易所,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接着,柯林斯面前的落地窗被激波狠狠拍碎。

“爸——”艾丽莎的尖叫刚发出,瞬间就被呼啸的风声淹没。

 

“冯总,这唯一的生机就给你了,不过我想那时的日子肯定很难。”李工和冯渊做着最后的告别,“一定要把‘希望’号修好,保住人类的种子……冯总,保重了。”

冯渊点点头,眼里闪着泪光:“保重。”

舱门关上了。电磁起重机发出一阵嗡鸣,备份船的船首探入了发射通道。

此时,天边曙光初现。但那是死亡之光,一线红云从海天相接处漫上来,好像一抹涂在天上的鲜血。

这次发射,测控船没有撤离。

“各部门注意,进入发射1分钟倒数!”

白色的云墙从红云后探出头,排山倒海地压来。

“导引激光已发射,信号正常!”

“10秒倒数!10,9……”

云墙迅速推进,一堵顶天立地的倒倾的墙。

“……5,4,3,2,1,发射!”

“限位解除,释放船体!”

备份船笔直坠下,溅起一片白浪,像一块石头似地冲向海底的岩层。而这时,云墙的顶端已掠过“地球基点”,死神的阴影笼罩住了测控船,但简洁有力的口令声仍此起彼伏:

“地质监测组报告:出现低烈度海震,3.2级!”

“4号抗震冗余备份投入工作!”

“打开主喷灯!”

一片白色蒸气从海底摇摇晃晃地涌上来。但它还没来得及到达海面,冲击波就像复仇女神的裙摆般扫过了“地球基点”。铬银色的发射塔,顿时在风暴中断裂为纷飞的碎片。

 

望着突如其来的浩劫,“凤凰”号上每个人都震惊得麻木。

这时太阳的球形已完全被破坏了,核聚变终止,不再耀眼地发光,颜色也渐渐变成了红棕色,好像宇宙中的一滩脏兮兮的污渍。叶思云看到,太阳面对地球的半个日面已在内爆中完全炸飞,喷涌的恒星物质变成一条横贯太空的几亿公里长的血河,地球就在这条河流的末端运行着。随着太阳的自转,这条河流渐渐甩成了渐开的螺旋形。如果按这个速率运行下去,“凤凰”号马上也要进入这条高能粒子的河流了。

“有一种办法能逃脱。”指令长说。

“对。”叶思云马上领会到指令长的意思,“‘凤凰’号是一艘磁场帆飞船,而这条粒子河是一场超大规模的太阳风。只要有高能粒子射流,‘凤凰’号就能不断加速。”

“我们已经抛掉了中轴舱和1号环形舱,能产生足够的磁场吗?”

“可能不够,但是……”

 “试试吧,跟它拼了!”指令长的手在空中使劲一劈,决绝地说,“艾森,给励磁线圈按最大负荷注入电流,各位系好安全带,准备承受加速冲击!”

“全体各就各位!各就各位!”

 

半小时后,把自己紧紧束缚在座椅上的众人,都感到自己好像被一把八百磅的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轰!7个G的过载把支持整个环形舱的龙骨猛地扭折,发出可怕的嘎吱巨响,但所幸外壳没有破损。“凤凰”号像一颗被网球拍击中的网球,狂乱地打着旋,向着深空急剧加速!

“3!5!”指令长对着屏幕,咬牙切齿吼道,“10!15!16!”

叶思云双目紧闭,高速的翻转令她头晕恶心,但她仍在屏息等待着那个数字——16.7,第三宇宙速度。

“16!16!16!”

叶思云感到超重的压迫感渐渐减轻。这是怎么了?

“气体阻力太大,励磁线圈不行了!”艾森喊道,“已经到最大功率了!”

“16!16!15!13!8……”指令长绝望地喊道,“不,不——”

“凤凰”在火焰风暴中绝望地最后扑腾了一下翅膀,发出一声悲啼,然后无力地坠入那万劫不复的引力的深渊中。

 

7

 

厄尔斯星的长老会再也没工夫扯闲话了,他们有更紧迫的危机要应付。

现在不管是谁,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到尼古拉的模型的正确性。红色恒星朱庇萨顿刚落入“泉眼”的“洛夕极限”,强大潮汐力扯碎了它,红色星流正咆哮着旋转着落入“泉眼”,形成一个和蓝色天之痕垂直的吸积盘——一个恐怖的大十字,划在厄尔斯星的天幕上。荒之海也越来越热,一些地区已经达到了铁的沸点,金属蒸气蒸腾起来再在低温地区冷凝成铁雨落下,不少部落就在这铁弹的袭击下全军覆没。

严格来说,尼古拉的“星流”模型并不完全是正确的。马顿在长老会结束后回去仔细修正了他的模型,指出天之痕并非一束星流,而是“泉眼”射出的高能辐射激发氢气所产生的气体辉光放电现象。不知为何,在厄尔斯星系中处处弥漫着大量的氢气。在高能辐射较弱的区域,激发强度稍逊,于是,产生了那种神秘的紫色流光。

一切的焦点就此转移到泉眼上。一个能产生高能辐射的天体,超大质量,不可见,那是什么呢?

马顿把他复杂的引力方程绞了又绞,终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黑洞。

长老会噤言无声。的确,这理论不可能有误了——马顿指出,黑洞的引力能对光线产生弯曲,形成“引力透镜”现象。据此他算出的朱比萨顿被黑洞折射后的光学图形,和“泅渡蚀”的那分居四角的红色月牙居然一模一样!

看来,厄尔斯星真的在落向深渊!

马顿还算出了厄尔斯星和洛夕极限的距离,结果非常不妙:就在今年,厄尔斯星也将被扯碎。命运之神甚至都不给它机会跑完这最后的半圈路。

长老会沉痛地宣布全体移民。

对于厄尔斯人来说,在看不见任何星星的紫色天幕上随便找一个方向,然后跳进电流把自己发射出去,这与自杀无异。但有什么办法呢?一批批厄尔斯人发射进入深空,然而,他们的方向与尼古拉“放逐”的方向恰恰相反。

 

莫尔兹和尼古拉终于来到了“遗址2号”。

当然,两人旅行的性质并不相同。尼古拉是被“放逐”,而莫尔兹是自己跳进电流冒头跟着尼古拉一起发射出去的。连角度都计算得那么精确,莫尔兹想,看来,尼古拉可是早有预谋啊。

眼前的“遗址2号”漂浮在距离“泉眼”不到一百万公里的地方。它是一个巨环,和厄尔斯星上的“遗址”差不多大小。一个是修长的圆筒状,一个是环状,在自古熟悉电磁现象的厄尔斯人看来,这是共轭的图形。

难道这都是祖先的手笔吗?

“我上次的旅行最远就到这里了。怎样,一个颠覆性的发现吧?”尼古拉一边说,一边忍着朱庇萨顿星流的高热,轻巧地降落在大环的外壳上,然后用触角开启了上面的一个圆形舱门。

“你进去过吗?”

“那当然。对了,莫茨,你是个梦者,能看懂这上面这些稀奇古怪的文字么?”尼古拉牵着莫尔兹进入了“遗址2号”,关上门,然后用触角指着门背后的一行红字问。莫尔兹借着腹膜下蓝色电光仔细看了一遍,说:“这……我在梦中看到过!”

舱门背后写着:凤凰号。

 

“我有印象……”莫尔兹环顾着嘀咕道,“在这里……抑或,在某些地方……”

尼古拉梭形的身子在甬道里来回穿梭,时而趴在尘封的控制台上胡乱敲打着了无生气的按钮,时而像长尾猴一样吊挂在密布的管线上。忽然他看到了什么,发出一连串惊喜的电波:

“莫茨,你看!祖先的遗体!”尼古拉指着舱室中的一个角落。

只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生物蜷缩在那里。她个子很大,比最大的厄尔斯人还要大得多,有四只触手,但不像厄尔斯人那样可以随意弯曲。看到她,莫尔兹的主芯片霎时过载,回溯片段洪水般涌出……

他认识她!

在莫尔兹大脑超频的时候,尼古拉从她的衣袋里找到了一只电子录音装置。他轻松地剔除了岁月和辐射在它上面产生的杂波干扰,0和1的数字洪流涌入脑海,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历史汩汩流出……

 

【叶思云的录音】

渊,你还好吗?

徐冰千收拾万收拾,还是漏下了一只录音笔。大概她的采访资料不储存在这里吧,不重要的东西,随手就忘了。

当然,她也过去了。现在宇宙里恐怕只剩你和我两个人类了。只有我们两人,真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啊,不是吗?只不过,大风泱泱,大潮涝涝,人类和地球都成了过眼云烟。现在浩劫刚过去一个月。飞船状态还好,只是因为励磁线圈过载烧毁,没有了加速能力。但戒指总算取下来了。

渊,你那里看不到星空吧?如果你看到,你会吓一跳的。在我的舷窗外面,太阳系已经不是我们所熟知的太阳系了。

在爆发两天后,太阳完全解体,变成了一团褐色的星云,但膨胀很快停止,随即转为收缩,最后全部吸入了中央的那个小点。对,我们投下的“沸石”终究有了归宿——变成一个微型黑洞,我估算了一下,大概只有0.4个太阳质量。这么小的黑洞,大概几百万年后就会自行崩溃吧。

靠近太阳的水星、金星都没了,完全被蒸发;地球的地幔、外地核也完全被剥去,只留下了铁镍内核。恐怕它将是未来太阳系里唯一的行星了。

至于那几个气体巨行星的变化则有趣得多。由于太阳是从我们投放“沸石”的位置“非球对称”地爆毁的,在爆发过程中,太阳喷出大量高速气体,这种猛烈的反冲撼动了太阳系的整体质心,导致那几个巨星完全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现在火星、木星和土星已经发生了碰撞融合,你没能看到,真可惜,那场面的壮观真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现在融合体已经基本稳定成球形,也有了稳定的轨道,变成了一颗体积两倍于木星的黄色气体巨星。在希腊神话中,木星和土星分别象征着主神朱庇特和土地之神萨顿,那么,这颗新形成的星球就叫做“朱庇萨顿”吧。

天王星和海王星的轨道仍然不稳定。飞船的主电脑坏了,不能进行演算,所以我也不知道它们将被抛出太阳系还是坠入黑洞,抑或,和朱庇萨顿融合形成更大的行星,甚至点燃核反应变成一颗红矮星?

唉,在这种恶劣的宇宙里,“希望”号上那些受精卵又有什么用呢?

其他就没什么了。这里本来就没储存什么食物,恐怕再过两天我也要像其他人一样不行了。以上这些,就算是遗言吧。

录音笔快要没电,这段时空的交集要结束了。人类,来了,做了,走了……

永别了,渊;永别了,厄尔斯(earth)。

 

尼古拉放下录音笔,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们的祖先就是这样毁灭的,但许多疑惑仍然不解:祖先是碳基生物,厄尔斯人是硅基生物,二者是如何传代的?为什么厄尔斯的“梦者”能不断地回溯到祖先的记忆,“知者”能回溯到祖先的科技和文化?难道,自己真的就是这种叫做“人类”的生物吗?

尼古拉困惑地回头,吓了一跳:莫尔兹不知什么时候挂到了舱壁上,束流环的蓝光灭了,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

“莫次,莫茨,你怎么了?睡着了吗?”尼古拉试图叫醒莫尔兹。

 “梦者”就有这种奇怪的习性,一到“遗址”,就好象回到久别的家一样,把自己倒挂到舱壁上陷入一轮又一轮的回溯。谁知道,他们的遗传基因里储存着祖先怎样的记忆?

沉睡的梦者是叫不醒的。尼古拉放弃了努力,看来,莫尔兹又沉入了一轮回溯中。

 

8

 

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没有敲门声。

冯渊无奈地站起来,像一头困兽般在“希望”号窄小的舱房里来回踱着步。当“备份船”与“希望”号成功对接,外壳的破损被“细胞机械”成功修复后,他也曾激动过一阵子,但冷酷的现实粉碎了他复兴人类的幻想。

叶思云的遗言录音仍保存在主控电脑里。恶劣的星际环境提醒着他,那曾经的地球是生命怎样的伊甸园,而现在沸腾的铁海是怎样的地狱!以前,探索外星生命的天文学家都以水的分子光谱作为生命宜居星球的特征,但现在的地球别说水,就连岩石都化为了蒸气!

冯渊走了一圈又一圈,感到越来越后悔。也许在地面上更爽快,在烈日下化为一滴蒸发的露珠,而不用在这里忍受孤独的煎熬。唯一的安慰——叶思云,大概也在两天前离开了人世。况且,在短暂的天地连线中他只是聆听,并未和她说过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话:由于高增益天线在碰撞中完全损毁,他只能用应急天线收到叶思云的信号,却不能作出回答。他用“细胞机械”修理高增益天线,修好后,叶思云却先走了一步……

于是,冯渊成了最后一个人。

“生命,难道就这么脆弱吗?”他喃喃道,轻轻打开冷藏柜,惆怅地望着那一排排笼罩在蓝色液氮中的盛有受精卵的试管,出神地想,如果人类像那些“细胞机械”一样,能耐受500度的高温,现在的世界恐怕就不再是地狱,而是生命的天堂了吧?

等等……地狱与天堂……细胞机械?!

一道闪电猛地划破他的脑海。

 

冯渊小心翼翼地将试管里的“细胞机械”倒入细胞编程仪,仪器连着主控电脑,电脑屏幕上,新的硅基人类已经设计成型。

他并不喜欢那五条触手,并不喜欢那蜘蛛般的形状。它一点人类的特征都没有,但一切都是工程学上的极致:每个零件都发挥到了它的最大效用,每个部件的有机组合构成了最优化的整体。

唯一能证明它来自人类的,恐怕只有根植于“细胞机械”遗传基因中的记忆了。

编程仪上的红灯亮起,显示编程完毕。冯渊打开盖子,取出一管细胞机械,放在灯光下默默地凝视着它。浑浊的溶液中,灰黑色的小东西上下游动着,但光靠它自己是长不出“厄尔斯人”的:它需要坯料和有机营养,以及充足的热能辐射。

冯渊端起试管一饮而尽,然后又盛了一管“细胞机械”洒在电脑主机上。他感到剧痛从腹中升起,在失去意识前,他还来得及将又一管“细胞机械”洒上舱壁,舱壁迅速被小东西啃噬解离,外面,白炽的熔铁海洋张开了它温暖的怀抱……

 

尾声

 

“……最后,行者尼古拉和梦者莫尔兹弄清了厄尔斯人的本源。”克里克斯用他苍老的电波,轻轻地给他的传说故事画上了句号。

这时,厄尔斯残存的族人已经飞出了太阳爆发产生的紫色行星状星云,正寻觅着新的定居行星。也许这根本不需要,厄尔斯人已在远航中进化出了将宇宙高能射线转化为能量的光电皮肤,说不定,它们将永远在星海间远航。

“酋长,那‘知者’和‘梦者’的记忆遗传是怎么回事?”有个孩子问。

“祖先吞下他的第一粒种子,将他的碳基身体转化为有着他记忆的‘梦者’;祖先洒下他的第二粒种子,将他的硅基伴侣转化为有着知识的‘知者’;最后一粒种子是无意间洒下的,变成了没有智慧的诺伊曼虫……”克里克斯缓缓解释道,思绪沉浸在上古的传说中,“我想,祖先一定会唱那支歌吧?”

随即他弹起手中的特雷们琴,轻声唱了起来:

今夜,让我在膝上静静地摊开银河

用星辉之手拨响命运的弦

今夜是永恒之夜 今夜是重生之夜

我 一个孤独的人子 独对苍天

无声地抚摸着无垠的时间

今夜是呈现之夜 今夜是告别之夜

我 一切事物中最易朽者

是父亲也是母亲 是祖先也是后代

怀抱着一把古老的琴

轻轻奏响了宇宙的叹息

在他们的前方,是银河的亿万星辰;在他们的后面,绚丽的紫色星云——太阳星云,正缓缓扩散,恍若一个奔跑着的人形——

夸父的背影,永远在星海间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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